在海昏侯大墓被发掘出来的时候，很多人都被墓室里的随葬品规模和奢华震惊了，从中挖掘出来的铜钱，甚至以吨为计算，高达数百万枚，直接击穿了五铢钱在古董市场上的价位，而最让人眼花缭乱的却是，墓葬中那数量众多的黄金制品了。

而有意思的是，很多人在看到海昏侯墓中的黄金制品后，却非常失望，甚至还有人大放厥词，说是中国古代的铸造工艺非常差，制作出来的黄金制品非常差劲，海昏侯墓出土的黄金就是证明，远不如西方的同类文物。

这些人的理由是，从海昏侯墓中挖出的金饼，看起来铸造工艺非常差，表面坑坑洼洼，给人一种糟烂感，这不是制作工艺差是什么？

【资料图】

还有人同样好奇，问海昏侯墓葬出土的金器非常之多，但是大多数都是铸造工艺非常低劣的产品，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其实真相很简单，人们以为这些金饼是铸造差劲的表现，但其实大家所看到的这些个金饼根本就没经过入范铸造，而只是精炼之后的最原始形状，所以扯啥铸造工艺差都是误解。

要说清楚这破事，要扯的事可就长篇了。

第一个概念：海昏侯墓出土的金饼，不是一般的金币，它有一个专有名称，叫做酎金。

证据是因为出土的金饼上面有墨书：

海昏侯臣贺元康三年酎金一斤

什么是酎金呢？这个词的意思是汉时诸侯于宗庙祭祀时随同酎酒所献的黄金：

《汉仪注》：“王子为侯，侯岁以户口酎黄金于汉庙，皇帝临受献金以助祭。“

《酎金律》：皇帝斋宿，亲帅群臣，承祠宗庙，群臣宜分奉请，诸侯列侯各以民口数率，千口奉金四两。奇不满十口至五百口亦四两，皆会谢少府受。

也就是说在汉代皇帝祭祀祖先的时候，各地分封的诸侯有责任向皇室进献祭祀用的酎酒和祭祀的经费，也就是酎金。按照封国户口千人上交4两的费率摊派，这事属于诸侯对皇室的重要义务。

听起来这事似乎没啥大问题，祭祖的时候大家凑个份子钱买祭品，提供祭祀用的酒浆，这种事合情合理。但是在有汉一代，随着皇权的加强，皇权与诸侯的矛盾也日益激化，皇帝就利用起了酎金这个事情作文章抓诸侯们的小辫子，以酎金纯度不够或者分量不足的问题向诸侯大兴问罪之师。在元鼎五年，汉武帝因为诸侯不肯响应其出征南越的命令，就曾经一次性的以酎金不足为名夺爵106人。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酎金夺爵”事件。其后在汉武帝元封六年（前105年）、征和二年（前91年）以及宣帝地节四年（前66年）、五凤四年（前54年），亦发生过小规模的酎金夺爵事件，其中可能也包括了刘备的祖先封涿鹿亭侯的后人：

《史记·平准书》：“至酎，少府省金，而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馀人。”

《三国演义 》第一回：“昔刘胜之子刘贞，汉武时封涿鹿亭侯，后坐酎金失侯，因此遗这一枝在涿县。”

所以作为汉废帝刘贺所出封的海昏侯，本来就属于政治敏感人群，在亲历了自己爷爷刘彻和自己侄子刘询在位时代都多次以酎金为口实削藩的教训之下，对于酎金这种敏感的问题，肯定是需要慎之又慎的。所以你可以看到海昏侯墓的这批金饼，纯度异常的高，达到了惊人的99.2%。

金饼（1485-54）

使用Niton Xl3t950型便携能谱对金饼进行成分分析，根据检测对象不同，分别采用Precious Metals Mode 及General Metals Mode，共测得数据433组，其中基体247组、表面附着物及纹饰134组。分析结果显示，金饼基体主要成分为Au，含量约为99.2%，除此之外还含有少量的Ag（0.52%）、Cu（0.18%）及Fe（0.13%），极少数含有Pb（不足0.01%）【1】。金饼表面红色、红褐色及褐色附着物中含有较多的Cu（最大含量8. 83%）、Fe（最大含量12.9%），具体来源尚待进一步研究。

为了说明这个99.2%是什么概念，你得对贵金属的提纯工艺有那么一丢丢的了解。

一般来说天然的砂金未经提纯的，纯度大概在50%左右。除了金以外还含有银、铜等其他金属杂质。而提炼的方式，称为火炼法。

但是大家都知道一个问题——金的熔点1064°C，这个温度对于古代工匠来说也是不容易达到的。所以初步提纯需要在熔炉中加入熔剂。

一般就是加入铅或者汞等低熔点金属，让熔化的铅液把固体的金银给溶化了，形成混合金属液，而铁和铜等金属比重比金和铅轻且在铅液中的溶解度很低，于是就会浮起在金液表面，然后因为金属液表面张力的原因，在炉内鼓风的作用下从金属液顶部滑到底部结成炉渣。这样就能在较低的温度下（500度以下）有效除去金属内含有的铜和铁等贱金属杂质。

日本古法灰吹炼金的示意图，工艺手段类似。在坩埚内用轻质植物灰做成渣床，将需要精炼的黄金和铅一起放在坩埚内加热并鼓风，加热到一定温度后铅熔化并溶解金块，金块溶解之后不溶于铅液的杂质（铁、铜、锌等贱金属）上浮析出并与植物灰的碳酸盐混合结成固体矿渣，而随着继续鼓风，铅与空气不断反应生成氧化铅，随着金属铅的不断减少，剩下高纯度的金银在坩埚内凝结成滴状的金饼，就完成了初步的精炼。

灰吹法炼金

日本江户时代佐渡金山的灰吹法炼金绘物。

灰吹法炼金

天工开物中有以铅来结银的技术，对金来说工艺也是类似。

以铅来结银

用这种精炼法可以反复多次操作，一般可以获得75%-85%纯度的黄金。但是这个初步精炼只能除去金内的贱金属，但是无法去除金内的银，而作为溶剂的铅也会成为新的杂质。这种纯度的金子作为打造金器或者流通货币使用已然问题不大，但是敢当做酎金上交的话，就等着被夺爵吧。

初步精炼前的砂金

精炼中

精炼后的金块

所以下一步，还得想办法把黄金内的银、汞、铅三种互熔金属去掉。这就是火炼法了。

对于黄金内含有的汞和铅，方法就只有通过1100度以上的温度反复多次的熔炼并鼓风，使得铅和汞与空气接触氧化，剩下的就是稳定性极强的金和银了。

而对于熔点960℃而且性质也极其稳定的银，无法通过多次鼓风的方式除去，就需要在冶炼时加入硫磺粉，使银与硫反应之后形成黑色的硫化银析出。

只有通过反复的高温火炼，才能最终获得99.2%纯度的黄金来。

至于说这个金子精炼之后的外形为啥那么磕碜，那么像馕饼子，从科学角度说大概可以解释为：

1。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金液选择了躺平。

2。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金液收缩为表面积最小的形状，也就是圆形。

3。因为坩埚的外形的影响，金液靠着自身重量把垫底的灰压出了坑，所以金液向上一面产生了凹陷，而向下一面中间产生了凸出。

4。因为金液在鼓风吹炼的情况下表面降温速度快而首先凝固，向上一面在凝固的时候因为热胀冷缩产生皴裂和大颗的金属晶粒，同时在鼓风的作用下产生类似波纹形状的褶皱。

5。向下一面因为与坩埚底部的灰层接触，而灰层是疏金液的物质，金液对于灰层没有浸润性。因此金饼向下一面就是完美复刻灰层表面的坑坑洼洼的样子。

6。最后为了收藏方便，金饼还会被人工锤薄。锤打的方式是把金饼翻过来用锤子敲底部，于是就会产生了金饼顶部外侧有一个相对平整的外圈，而底部中间因为锤打的作用产生一个被压平的面的效果。

这些作用的共同作用下，产生了金液凝固后金饼的机理。

借提问者发在上面的一张图进行说明：

同时在出土的金饼上，我们能看到上面有多重刻画的标记：

1424-31号金饼，正面有单字戳记（未辨识）, 并刻划 “租重二未” 字样。最大直径 63.36、最小直径62.03、最大厚度5.54毫米，重 251.024克。

其中有描述来源或者工匠的名称的刻字和戳记，其中“由”（或“甲”）、“市” “士”“贝”“重”“巨”“周” “长”等。

有描述重量的，如“租重二未”（“未”，通 “铢 ”）

还有标志如“上”“中”“下”“上二”“上三”“中甲”“下三”等，已发现 40余处刻划痕。这些刻痕可能标志着金饼经过反复熔炼的工序编号。

也就是说，这批黄金的纯度已经达到了千足金的纯度。已经到达了火法炼金技术的天花板，技术上要获得更高的纯度，只能上电炉来冶炼才有可能实现了。

同时出土的所有金饼几乎都有加入嵌入物及刮削痕迹。目前已发现嵌入物37处，嵌入物主要为不规则的小金块，这是金饼铸造完成之后调整重量的标志。

背部打入镶嵌小金块

被刮削产生的平痕

也只有这种级别的统一重量的高纯度金饼，在交上去给少府之后，少府基于同样的工艺水平无法再进一步减重提纯，也就无法做“酎金不如法”的文章。

而至于这些金饼的外形是什么样，这重要么？

你要好看的，重新翻铸或者让工匠打造一下就可以了。海昏侯墓同时出土的麟趾金和马蹄金就能说明问题。麟趾自古指代天潢贵胄宗室血脉的身份，马蹄是寓意天马。汉代铸造这两种金货都是为了纪念太始二年汉武帝出行时传说见到天马麒麟的身影。

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一样，酎金进了少府之后，少府为了检测含金量是否达标，也是需要将金子重新熔铸精炼以确定成色的。所以即使你把酎金浇铸得再好看不管，到了少府手里还是会变成金饼子。所以，与重量纯度不足就会丢爵位相比，酎金的外形什么的，这些根本不是事嘛！

冷知识：刘贺原先是昌邑王，处于商业中心的位置，而且山东还盛产黄金，因此巨有钱，被废时霍光还特准他带走他当皇帝时敛财所得，且没有没收原本昌邑王府的资产，还给了食邑二千户，汉代一户一年200钱，2000户就是四十万钱，所以他是真的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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